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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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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芷跟著沈寒山出了府才想起一件要緊事:“我們是不是還沒問紀嫣然的死因?”

她作勢又要一頭撞入張家, 豈料半道上橫出一只長臂,原是沈寒山攔住了他。

“有何不妥?”蘇芷納悶問。

“問了太多紀氏的事,恐怕真要惹人疑心。”沈寒山一笑, “你也不必府上問,官宦人家的私事, 坊間更清楚。”

聞言, 蘇芷瞠目結舌,沈寒山這是要帶她去找傳開貴人們家私流言的販夫皂隸嗎?

蘇芷癡癡呢喃:“你是不是忘了我所在皇城司官署是做什麽的?我專管坊間流言,特別是那些杯觥交錯間妄議官人事的小民。你帶我去賊巢窩點,不怕我將人一鍋端了嗎?”

沈寒山抿唇一笑:“這才刺激不是嗎?芷芷平素太悶了,我帶你尋一尋樂事不好嗎?”

“你……”這個瘋子。

“不過,你這身裝扮,怕是很容易教人辨認出。”沈寒山靠近蘇芷耳畔,低語, “你猜,為何你所在巷坊全無造謠生事的流民?”

蘇芷疑惑地看了沈寒山一眼:“難道不是我日夜巡查, 守衛外城與西市安危,刁民見眼下大慶國泰民安, 故此不願再多惹是生非?”

“非也。無論你做得多得體,底下人總會碎嘴幾句, 多或少的區別罷了。要知道, 即便我們大理寺衙門一團和氣, 趙評事也曾背地裏說過我的閑話。”

這事兒說來,趙楚之很冤枉。

他不過是覺得沈寒山把張懷書的案子讓給刑部太虧了, 他是身居高位, 全然不管麾下官吏想要加官進爵的勃勃野心。

哪知這話被沈寒山聽到了, 立馬給他分了一堆案宗, 還設下交差時間。

趙楚之已經接連幾日沒出官署了,忙得焦頭爛額,見人還只能欲哭無淚地答:“忙點好,忙點好。”

蘇芷記得趙楚之,此人仰慕沈寒山,以他為榜樣。

她挑眉:“趙楚之?他不是唯你馬首是瞻嗎?為了討好你,還給我喝過茶磚的邊角料,膽兒肥呢。”

聞言,沈寒山笑了一聲:“芷芷,我可以理解為——你在我面前上眼藥麽?趙楚之既這樣不成體統,欺辱皇城司使,我定是要為你出這口氣的。”

“別了,我可不想成禍害,到時候被人罵得耳朵疼。”

“呵,芷芷通情達理,確實是常人所不能及。”

“少溜須拍馬,還沒問你呢!你方才是不是想說些什麽?”

“坊間人早知皇城司使樣貌,若見你出行,必挨家挨戶傳話,佯裝一派天下太平的勢頭,亂人耳目。若芷芷想知西市真情,需得喬裝打扮,方可直探老巢。屆時,你想打聽什麽陰司事不能夠?咱們也不必去驚擾張大娘子了。”

蘇芷遲疑一會兒,問:“此言當真?”

“當真。”

“那我要扮成什麽樣?”

“芷芷日常外出常著男裝,若是扮作女相,再以輕紗掩面,誰又能認?”

他這話太大膽了,蘇芷呆若木雞。

好半晌,她耳尖發燙,問:“沈寒山,你是真一心要幫我,還是有什麽陰險私心?”

沈寒山坦蕩:“沈某,絕無半點私心。”

“……”

半晌,沈寒山嘆息:“唉,我心善,怎會蓄意刁難芷芷,一應事宜都只是為了破案罷了。偏偏芷芷瞻前顧後,不好生配合,還作矯揉造作狀推拒妙計,因私誤公……”

“我扮!我扮還不行嗎?!”

“芷芷果然痛快。”暗處,沈寒山的嘴角微微上翹。

沈寒山帶蘇芷回了沈府,他領她步入一間女子規格的客房,有秋菊畫綢帳壺門床、有山花蕉葉障屏、還有擺滿琳瑯滿目頭面的鎏金卷草紋妝奩盒,全是簇新的家具,入目之處,窮奢極侈。

蘇芷都不想問了,定然是沈寒山居心不良,意圖她留宿沈家,這才另辟的、專屬小娘子的寢房。

她歪在圈椅上,不耐煩地道:“快點吧!”

“芷芷何必心急。”沈寒山不懷好意,總要慢慢磨她,消損她的所有耐心與定性兒。

沈寒山翻開箱籠,挑挑揀揀半晌,總算選好了一身女裙裳。

他把置放衣物的紅漆盤挪至桌前:“你先著衣吧,待會兒我替你上妝。”

“你還會這個?”蘇芷吃驚。

“自然。”沈寒山意味深長地道,“搽粉描眉都略知一二。”

“成,那你等我。”

沈寒山在房門外不過待了一刻鐘,蘇芷就穿衣妥當了。

她別扭地拉開門,結結巴巴:“沈、沈寒山,這一身會不會色太濃了?”

聞言,沈寒山回首,細細琢磨蘇芷衣著,眼中難掩驚艷之色。

蘇芷著一件五彩繡團花蝶緞窄袖厚襖,下穿鵝黃底花蝶刺繡緞鑲狐毛邊擺裙,瞧著既端莊又可人,減了不少平素穿公服的肅殺之意。

只是她長發還綰在玉簪之中,高高束起,十足英氣,顯得不倫不類。

沈寒山大膽探手,擒去蘇芷束發小簪。

幾乎是瞬間,她烏黑濃密的長發沒了桎梏,如溪流傾瀉,披散兩肩。

“沈寒山你……”蘇芷仍在震驚之中,卻見沈寒山已探指捋過她發。

他白皙指骨掠起蘇芷的發,滿手都是女兒香。

意動之下,沈寒山忽然低頭,清淺啄吻。

這一行徑,更是嚇得蘇芷大氣都不敢出……

浪蕩子,居然吻她的發!

蘇芷咬牙,從沈寒山手間猛地揪回長發,呵斥:“信不信我給你一刀?”

沈寒山挑眉:“不過是看看芷芷發量如何,等會兒能綰個什麽樣的髻,作甚罵我呢?”

“是嗎?”

“自然。”

“懶得跟你爭,左右你都有理。”蘇芷不想和他掰扯,免得又說道一堆令她面紅耳赤的話,讓她下不來臺面。

沈寒山也不逗人了,占便宜要知情識趣,太僭越可不好。

他引蘇芷坐到銀鏡前,拿來桃木梳為她悉心梳發。沈寒山動作輕柔,珍之愛之,教蘇芷很是不習慣。

她從未體驗過如此溫情小意的時刻,好似她同沈寒山私下有情誼牽扯,眼下也算閨中情趣。

仿佛……她是自願。

怪怪的。

屋內昏暗,只點了一盞鶴首油燈。

沈寒山身姿如松,挺拔立於蘇芷身後。他的影如庇蔭的樹冠,籠著蘇芷,廝守她四季靜好。

明明只是尋常搽粉上妝,蘇芷卻覺得格外羞赧。

她不敢看銅鏡裏的自己,任由沈寒山遞來口脂紙筏,替她蘸艷唇,梳雙髻。

待沈寒山替蘇芷簪好珍珠青玉蟬簪後,他笑讚了一句:“杏臉桃腮,皓齒朱唇,芷芷這樣打扮很好看。”

他總不吝言辭誇讚她,在沈寒山眼裏,她就是世間頂漂亮的小娘子,無人能及。

蘇芷不耐煩應付這樣的事兒,她甕聲甕氣嘀咕一句:“可以走了吧?”

“可以。”沈寒山戴上儺戲惡鬼面具,又為蘇芷蓋了一層幕離。

她目光所見之處立馬籠罩上了一層霧,影影綽綽,瞧不真切。

蘇芷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——既要戴這樣厚重的白紗幕離,那沈寒山為何給她上妝?!該不會是他自己想看吧?!這個壞心眼的佞臣!

蘇芷身軀一僵,都不必問沈寒山,他也知她猜到了,郎君胸腔內發出一陣悶笑。

“趕緊走吧!”蘇芷更惱怒,卻懶得同他粘纏,免得口舌不利索,又要落盡下風!

她這樣識時達務,沈寒山也不逗她了。

辦差要緊,兩人掩人耳目,相攜來到了西市一處僻靜的荒宅。

沈寒山和守門的小廝出示了拜帖,這才得以入暗道。

她挽著沈寒山走了一程子,約莫一刻鐘,再次窺見天光。

這是一座圓弧天井的伎坊,四面佇立八根紅漆支屋木柱,底下雕合蓮卷草重層柱礎。紅紗黃簾自歲寒三友圖彩畫梁枋落下,有舞伎在其中翩翩起舞,鼓樂喧天。

這地界,蘇芷從沒來過。

又或者說,她麾下官吏不敢冒犯她,從未喊蘇芷來這樣的樂伎坊吃酒。

怕她掃興。

沈寒山倒是不避嫌,狗膽包天領她來。

蘇芷低語:“你怎會知道這樣的地方?”

沈寒山微笑:“只要不是皇城司的人,都知曉這樣享樂解悶的地方。”

“你平素常來這裏瀟灑?”

“沈某潔身自好,只作陪上峰吃酒宴時來過一次,我裝暈酒水,半道上便退了。待我平步青雲後,就無人敢再相邀了。”

蘇芷明白了,酒宴去處都是上峰提出來的。沈寒山官階不高時,虛與委蛇應對一回無甚,待他高升了,擺出清正廉潔的模樣,哪個不開眼的敢尋他喝花酒?不怕被人穿小鞋記黑賬目麽!

怕是從前那個上司,也惴惴不安了好一陣子,生怕睚眥必報的沈寒山尋仇。

沈寒山輕車熟路領蘇芷去拜見王媽,王媽是個聰明人,一瞧他們掩人耳目的架勢,便知身份不低。

別來鬧場子才好!王媽心裏唬了一跳,忙把人往偏房裏引。

蘇芷態度清冷,指腹有握刀厚繭子,下盤很穩;而沈寒山說話滑不溜秋,言行舉止若非浸漬官場數十餘年所能成的。年輕的文武雙臣啊,還能有誰?

王媽多聰慧的人精,立馬明白她今日是撞上了大人物,忙恭敬問沈寒山:“兩位應當是官人吧?”

蘇芷面向沈寒山,疑惑問:“她怎麽知道?”

沈寒山微笑:“呵……本來她也可以不知道,但芷芷這話已經把你我暴露個一幹二凈。”

“哦。”蘇芷故意的。

她也不藏著掖著了,徑直把彎刀拍在桌上,“咱們聊聊?”

王媽哪裏見過這樣的人,立時蔫頭聳腦答話:“您、您饒過奴一回吧!”

“行啊。”蘇芷道,“你若乖乖答話,本司使便當沒來過此處,也不會查封地下伎坊,可好?”

王媽眼睛都亮了:“這敢情好呀!您放心,咱們這裏就沒什麽不能侃、不知道的!”

轉瞬間,她想到蘇芷身份,又精神萎靡,結結巴巴地說:“當然,天家的事,咱們小老百姓還是不會多嘴的……”

蘇芷懶得同人扯閑篇,她直戳了當地問:“我想知道,工部尚書張懷書的前妻紀嫣然是如何死的?二品高官的寒門夫人死了,你們坊間飯後總會聊起吧?”

王媽幹幹一笑:“是、是會說起。奴旁聽過一耳朵,說是張家先夫人半年前登清風寺上香,半道上馬兒受驚落崖,車夫和先夫人一道兒摔死在崖底,光是屍體都尋了好幾日呢!”

沈寒山挑眉:“沒了?”

“沒、沒了。”

沈寒山轉而同蘇芷道:“芷芷,這媽子不老實,光是這樣的死訊,誰不會說呢?沒意思透了,咱們還是砸一砸場子尋些樂子吧。”

蘇芷幕離下的嘴角一抽,心道:“還說我鬧事,明明愛惹是生非的是沈寒山吧?!”

豈料,王媽剛聽到這句,忙支棱起脖頸子,高聲阻止:“官人們,等等!奴還有話說。”

“你說。”蘇芷沒想到沈寒山的恐嚇話這麽有用,王媽是怕惹是生非,這才不肯講詳情吧。

王媽心一橫眼一閉,道:“我聽更夫講,張尚書在尋到亡妻屍體的那日,特地命人擡棺材往山下尋屍!人都沒影兒,先擡棺材,這是鬧哪出呢?不就是想著夫人的屍首尋到便罷了;若尋不到,就舀一坯黃土收殮,敷衍了事唄!”

在沒確定亡妻屍體一定能尋到的境況下,還執意要擡棺去接屍嗎?看來,張懷書是很想將此事了結,大辦葬禮了。

畢竟,他和紀嫣然的婚事,是官家添彩賜的婚。張懷書哪來的狗膽休妻納妾?他想娶一房能生育的妻子,務必要熬死紀嫣然。

怪道都說,天下郎子三大幸事——“升官發財死媳婦”,先賢深谙人心,誠不欺我!

那麽這一具棺材裏,真的有紀嫣然的屍體嗎?

倘若沒有,是不是代表紀嫣然還活著?

蘇芷凝思半晌,問:“紀嫣然的墓立在何處?!”

此言一出,滿堂皆靜。

他們似乎猜到蘇芷想做什麽了。

……

深更半夜,夜鴉淒切。

荒郊野嶺,一名小娘子肩扛鋤頭,一下又一下,不顧儀容,奮力鑿土丘。

原來是蘇芷。

她抹了把臉,滿面沾泥,挖了一個多時辰,總算看到黑板棺材了。

“沈寒山,快來!”

“好!”

蘇芷咬緊牙關,借鎬頭撬開了棺材蓋。

一線月光漏入縫眼,露出底下事物。

棺木密封,且歷經臘月寒冬,借寒霜保鮮,故此裏面的屍身還未完全腐爛。

沈寒山提燈照來,供蘇芷辨認清人臉——這一具女屍已經摔得面目全非,辨認不出眉眼。

蘇芷摸了一把死屍的臉,認出女屍額上那一枚鮮艷賽血的觀音紅痣。

是紀嫣然的。

她死了,千真萬確。

如今,蘇芷總算肯定狐女乃他人,同紀嫣然搭不上幹系。

作者有話說:

關於沈寒山的動手動腳——其實芷芷有點點喜歡小沈郎君,所以是默許的啦,否則她早把人手給剁下來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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